不知名吃瓜网友

林夕歌词初探:悲歌的再生产体系


“一切都是可悲的和难以理解的,虽然也挺美妙。”

                     ——黑塞《纳尔齐斯与哥尔德蒙》

绪论:

首先一个预警:本文包含许多的阐释与过度阐释。

 

      卢卡奇在《小说理论》中提到,这个时代虽然可以有诗,但是诗已经不属于这个时代了,因为这个时代的人已经不再相信诗所给出的自足的世界。这个洞见放在林夕这里显得格外可信。且看互联网上对于他本人以及作品的解读,兜兜转转绕不出亏欠二字,不是我欠了你,就是你亏待了我,终究难以进入诗学的范畴去探讨文本自身的体系和结构。

      当然,批判解构永远比建制容易太多,与其说别人坏话倒不如直截了当地展示出自己的理解体系。笔者认为,林夕的词作中存在着三个反常识的,未经证实的,但词人自己深信不疑的假设。这些假设本身未曾经受过证明,而且词人甚至压根没有证明它们的意图,它们却已经成为他创作的根基或者作品的底色。作为一系列命题,它们的重要性还不仅局限于可以作为一种艺术化的滤镜,渲染一种悲情色彩,更在于它们内部所包含的逻辑能够彼此相互关联从而形成一种体系,这种体系为悲伤的不断生成提供了逻辑和理由,共同主导着悲歌的再生产。

      令笔者感到好奇的是,究竟是什么力量使得词人能够生产出上千首多少和悲伤沾点边的词作。当然,探究作者本人的生平是一个进路,但或许事情并不需要那么复杂,可能文本内部就有线索。

一:《仙乐处处飘》:悲歌作为一种原初动力

 

      笔者认为,一切都要从《弦乐处处飘》说起。这首歌词往往被定义为一种有些另类的写作尝试,以至于曾有听众在此歌的评论区中留言:林夕终于不写失恋了?

      这位朋友可能因为熟悉了林夕的其他十分热门的作品于是才会有这样的看法。事实上这首词作在林夕的写作生涯中属于相当早期的一个作品,那些大量触及失恋之感受的作品反而才是之后写就的。什么时候开始写失恋并不重要,更为重要的是,《弦乐处处飘》可以用来回答这样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失恋是值得书写的。

      歌词是这样开头的:

 

“宇宙谁在暗暗笑,轻轻送人间仙乐处处飘”

 

     仙乐是一种四处弥散的,直接来源于宇宙的古老且原初的存在。至于这种飘渺的存在具体是什么呢,这里留下了一个悬念。此处容许笔者稍微跑一下题。“弦乐处处飘”这个意象实际上与“暗涌”有一种很奇妙的关联,因为它们都表征一种普遍弥散,飘忽不定又笼盖一切的感觉。但从视角方面来说,二者又十分不同,前者仿佛是作者站在凌霄阁上对人间的现象进行描述,超脱于其外对客观现象进行描述和界定,后者则像是进入凡尘里之后,亲身沉浸于仙乐之中时不安感的倾吐。飘是一种轻盈的感觉,而心潮的涌动是更沉重的体验;暗涌是更关乎己身的。

 

“最老的东西是什么,是大家出生已学会唱的歌”

 

      此处我将“出生以后会唱的歌”解释为哭声,相信应该不会引起太大的异议。哭声之所以是古老的,从一般意义上来说是因为它是每个个体的生命刚开始的时候发出的声音,但是由于整首歌词谈及“仙乐”、“宇宙”,那么这种歌声就似乎不只是关乎某个个人,而是具有一种更为广泛的普遍意义。古老的事物往往意味着一种先决性,它指向了一种起源理论。熟悉古希腊的朋友可能会知道,《会饮篇》中斐德若谈论eros时,说过因为爱若斯神是最为古老的神之一,所以它自身本来就带有一种无需证明的重要性。(当然,斐德若的论证并非这么简单。由于主题所限,此处不做展开。)笔者承认,借用古希腊篇章阐释一首创作于现代的词作,未免有点好笑。让我们回到文本自身:

 

“永远青春是什么,大地的歌每日每夜唱和”

 

       仙乐不仅仅因为古老且普遍而具有被审美被崇拜被歌唱的价值,而且它还有着很大的现实功用:它是青春的源泉。

       歌词虽是这么写,但这也未必一定是词人自己的真实观点。要是他真的这样认为的话,那么麻烦就大了:如果一个人真心地相信哭泣,或者某种忧郁的心绪能够使得他保持青春活力,那么只要他认为自己还年轻,你就别指望从其作品中能看到些什么内核里很欢快的东西。事实是否果真如歌词所主张的这样呢?词人自己没有证实也没有证伪,笔者在这里也无意对这种观点做出评价。此处的重点在于,词人确实是抛出了一个包含有主体谓词和描述的完整的命题,而作为一个听众,你可以选择相信它。

 

“老人为何老了,难道听不到微风依然慢慢摇”

 

      仙乐的存在形态多种多样,在开头出是宇宙中暗暗的笑,在结尾成了慢慢吹动的微风,可见其普遍且变化多端的性质。就像是德尔斐神庙中的女祭祀必须受到神启才能写作预言一样,一个人是不是还年轻也取决于他是不是受到仙乐的引导。可是即使词人这样诗意地渲染,我们:凭什么某种多少沾点悲情底色的超验存在,竟然在词人眼中能够成为青春活力的源泉。

 

二、《暗涌》/《越快乐越堕落》:布满密云的天空,及其堕落

 

      在第一部分中,笔者论及了《弦乐处处飘》和《暗涌》的奇特关联,甚至可以说《暗涌》是《弦乐处处飘》的“道成肉身”。那么现在我们就转向《暗涌》/《愈快乐愈堕落》这两首为同一支乐曲创作的歌词。笔者认为,两首词中共同存在的天空这一意象十分值得关注。

   《暗涌》是从天空起笔的:

 

就算天空再深 看不出裂痕”

 

这是表征一种外在的平静安宁之状态。

 

“眉头仍聚满密云”

 

    则是主观的感受了。请注意理清这里的状况,此时天空还是没有裂痕的,密云是只存在于眉头上的。

    但是末尾是怎么收束的呢?

 

“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

 

     现在天空也不再宁静了,眉头的密云转移到了天空中,词人不详的预感应验了。这是一件很沉重又很无力的事情,词人隐约能够知道什么将会发生然而无力回天。

     但于此同时,要知道的是,“什么我都有预感”之中其实也蕴含着一种智性的力量,一种先知一般的智慧。预言的应验,一方面可以解读为苍天不仁对于无措的凡人的嘲弄,但是在诗的视角下,反而也可以理解为人的心迹对于外在自然现象的胜利。在歌词的开头“密云”还伏在词人的眉头,是属于他自己的,而到最后却成了天空的特征,就好像密云是词人召唤出并且赠予天空的一样。这令笔者联想到王尔德的一个说法:如果不是从印象派那里,我们从哪儿得到那些奇妙的灰雾?

     自然被艺术家看到了,然后艺术家将他见到的东西告诉给我们,于是自然才开始存在。这是屡见不鲜的事情。无论如何,此处笔者想说的是,通过密云的移转,自然的天空成为了词人自己的天空,通过语言的运作,他对于这片天空有了一定的主导能力,这意味着一场智性的胜利。

     词人通过自己的语言,从自然那里“赢”得了一片天空。那么这片天空在《愈快乐愈堕落》中的命运如何呢?它被词人抛弃了,这是题目中所说的堕落之所在。笔者在这里作出了一个假设:《愈快乐愈堕落》中被词人放弃的天空,和《暗涌》中布满密云的天空是同一个天空。

  《愈快乐愈堕落》之中同样触及预感。不好的预感是从哪里来的?是这样的:

 

“我的天空太亮 你的脸太暗 给我什么样预感”

 

      词人之所以有不好的预感,都是自己的天空和爱人的脸色之间的对比惹的祸。天空很亮,这也印证了笔者所说的词人在《暗涌》中赢了一片天空的观点。但是只有天空是不够的,词人还想要天堂:

 

“宁愿快乐到堕落在你的胸膛 没有天空也就不信天堂”

 

      天空是已经拥有的,天堂是尚未拥有而词人希望获得的。与《暗涌》不同的是,在《愈快乐愈堕落》中,天空是具有功用的,词人似乎希望通过自己拥有的天空就能获得天堂,但是追求天堂的结果是连天空都丢了,这是一种堕落。在这里,爱人的胸膛胜过了自己的天空,暗涌中赢来的天空最后又输给了爱人的胸膛。

     看似很卑微凄惨是吗?让我们客观一点,词人在这里所做的通过天空抵达天堂的假设本身就足以超出一般人的理解了。难道不是应该凭借温柔爱意赢得对方的胸膛,难道不是如人们所说,“一心换一心,你真我就真”?要知道,虽然笔者说在《暗涌》中词人赢得了天空,但这样的天空是布满密云的。词人凭什么认为自己那一片忧郁的,布满裂痕和密云的天空能够带来天堂呢?这就又是词人做出的一个诗意的假设了,就像词人主观地认定“最老的东西是什么,是大家出生以后会唱的歌”一样,是一个似乎无法证明的假设。

     我们能不能接受词人的假设不重要,重点在于词人的爱人是不是认可。从“我的天空太亮,你的脸太暗”来看,对方应该是不能接受的。而且这样的对比之中其实还有一个残酷的点,似乎词人的天空越亮,爱人的脸就越暗。怎么解决这个矛盾呢?只有词人堕落到放弃自己的天空。可是即使词人暂时地妥协了,矛盾依然存在,这样想来“你的地狱就是我的天堂”难道不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三、雪的意象:一种理想

     笔者有一个观点,那就是林夕似乎比较喜欢让同样的词句在同一首歌词中具有不同的含义。有的时候笔者会疑惑,这究竟是一种创作手法,还是一种解释学方法。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接下来的部分可能牵涉比较多的主观解释。

     首先是《你的背包》之中:

 

“借了东西为什么不还

借了东西为什么不还”

 

      这里当然是在责问自己为什么这么多年以来拿着别人的背包从不归还。但是同样的一句话重复一遍以后,在听众听来无理的一方反而占上风了,似乎在责怪对方为什么仍未归还某些特定的东西。用一种已经变得多少有点俗气的说法,“我们要互相亏欠”。

      这样带有主观色彩的解读,应该也还不至于不合情理吧?如果这样的话,笔者就开始下一步的过度阐释了。

     接下来笔者想谈的是《偿还》。一种观点认为,《偿还》中“从未”所引出的事情全部都是词人未曾与对方一同做过的。对此笔者存有疑问。即使词人想象力极其丰富,能够将自己想象中两人相处时那些极细微的细节都勾画出来,但是题目中的“偿还“到底应该作什么解呢?既然《偿还》是题目,而且同时反复出现在整首歌的高潮部分,那么它大概应该占有中心或主题的地位才对,如果认为真的发生都没发生过,就更没有什么所谓的偿还可讲。

    我的理解是,前两句的“从未”其实应该是“(如果)从未”:

 

   (如果)从未将你的贴相 从右翻至左欣赏

   (如果)从未躺进发上 贴身瘙痒 怎会当寻常

 

     这样一来“怎会当寻常”才说得通。如果从未经历过这些美好的事情,如果只是幻想和那人的共处时光,怎么会知道,原来得到之后的感觉也不过如此呢?听众往往只被这里的精美描述感动,却似乎忽略了句末显露出的一丝索然。

    但是,到第四个“从未”时,转义就发生了:

 

从未真正放手 所以以为 拥抱会漫长

 

     这里的“从未”才是真的“从未”,因为从整首词的基调来看,词人最终想讲的终究还是一个失去的故事,那么在“偿还过,才......”句之前的这一个“从未......“,还是解释为对失去的叙述比较合适。甜美的共处时光虽然并未令词人全然满足,但还是让人不愿放手:无论如何,词人还是希望拥抱能够漫长的。此处有一种残酷存在,这种残酷就在于词人正感慨着“不过如此”呢,松手的时刻就悄然而至。

 

(如果)从未等你的眼睛 从梦中看到苏醒

(如果)从未跟你畅泳 怎么知道 高兴会忘形

 

     这一段的“从未”也同理。词人在经历过这段共处的时光之后得到的感悟是,原来自己在此过程中会高兴到忘形。从人情世故的角度来看,词人这样说自己的确中肯,因为好端端地与爱人享受寻常的甜美生活就罢了,何必要说出“怎会当寻常”这样一种明显带着索然之情的话来呢?以一般的常理来看,如果一个人身在福中却不知福,如果他分明是享受着快乐却又怀揣些别的期盼,那么我们会说他是傲慢自大的。

    词人在期盼着什么呢?这要看他在失去之后,念叨着自己没有得到什么:

 

从未跟你饮过冰 零度天气看风景

从未攀过雪山 所以以为 天会继续晴

 

     “天会继续晴”和“拥抱会漫长”一样,都是词人希望中现实的样子。笔者认为这两句中真正值得注意的其实是这一连串“饮冰”,“零度天气”和“雪山”的意象。如笔者在前文中所述,此处的“从未”是真正意义上的“从未”,也就是说这些东西是词人真的想要得到而未曾得到的。你若是随便问个什么人,让他说说在上一段恋情中,想做却没做的事情,他大概会幻想些十足温馨浪漫的场景。但是你看林夕会怎么说呢?他说遗憾的是没和爱人一起挨过冻,这里就可见词人脱俗的地方了。挨冻有什么好的?只消跟随词人为我们点出的三个意向,想象一下饮冰的清爽,零度天气中风景的澄澈,雪山的高洁明净,最后再来悟一下“我们一起颤抖 会更明白 什么是温柔”的道理,那么词人的思路还是不难跟随的。

    这样的理想是为词人所追求的。这种追求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偏执,乃至于与之相比之下,连“躺进发上贴身瘙痒”的亲密都只算得上“寻常”了。残酷就在于,词人正这么感慨呢,好景就已经不长了,已经得到的也要偿还回去了,词人的情感进展到某一步之后就无法再进行下去了,那些期望永远要落空了。

     什么是词人的“命中命中”?就是有些事情不能提及,一旦触碰就有失去爱人的风险。布满密云的天空是一个,零度天气看风景又是一个。它们似乎是最为接近天堂的地方,但是一旦词人幻想这些澄澈的境地,那么一切词人已经拥有的,但他未必真的看在眼里的甜美幸福都要化作电光幻影。

    这当然是悲剧性的。但公允一点来说,有的时候我们真的很难将理想主义和偏执区分开来。

 

 

     “雪”的理想在《钟无艳》中也有所展现。在这首词的语境下,词人与爱人之间已经彻底难以用恋人相称了,但是除开“被你一贯的赞许 却不准爱下去”的残酷之外,词人的爱人还是愿意进行一些独属于二人的单独活动。我们且看这样的活动是什么:

 

你的她怎允许 结伴看雪结的泪

 

      是结伴去看雪,是完成词人在《偿还》中未完成的夙愿。这种行为在词人看来是极其亲密的,乃至他会怀疑,这样的事情,怎是你如今的爱人所允许的?

     或许这种事情在词人的爱人看来根本算不得什么十足亲密的事,不过是寻常友人之间的联谊罢了,但问题在于,词人可不这么想。那么,一个新的问题就浮现了:词人为何将雪/饮冰/冰山这些清冷的意象作为其情感世界中的理想或高阶境界进行推崇,哪怕他的爱人似乎并不怎么买账?

四、悲歌的再生产:一个循环

    在前文中,笔者提出了三个命题。对于这些命题,词人只是先验地进行预设和规定,而没有阐释任何一个。是因为这样的阐释并非诗的范畴,还是因为词人自己也并没有答案?这并非笔者所能解答的问题。此处唯一值得关注的是,无论如何,这些命题在自身未曾得到证成的前提下构成了一整个体系。

     我们来将三个命题串联起来,看一看在歌词的世界中,词人将自己摆在了一个什么样的境地里边。首先是词人认为“仙乐”(先别管它具体是什么,总之是一些带有悲伤色调的东西)能让人们永葆青春,然后词人走入了情感世界中,他在“仙乐”的引导下收获了布满密云的天空,并且试图与他的爱人进行分享。然而,他的爱人并不十分欣赏他的天空,这导致了二人的分开。当词人事后追忆这段时光,他忧伤的是自己当时没有获得冰雪天地中相爱的温馨,这样的哀伤给了词人无限的素材,词人从当初那个听到仙乐的少年变成了仙乐的创作者。

     我称这个过程为悲歌的再生产,因为这是一个很明显的闭环。一旦有了这个悲伤的循环架构,词人的其他一切悲歌都将变得合理。

 

写在最后  

    笔者并非哲学/文化研究/文学领域的专业人士,本文中所运用的阐释学方法论未必合理,最终得到的结论也不一定就是词人的本意,因此,笔者为自己的愚钝和冒失表示抱歉。话虽如此,这样的一篇文章似乎还是值得发表于互联网的,因为说不定这样一篇粗糙的文章也能够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能够启发更多的朋友用更加严肃的态度和方法对待林夕的作品,从中发掘出更多好玩的东西。

  

评论

热度(25)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